中秋节过后,澄澈了没几日的蓝天就阴沉下来,落下一场又一场带着寒意的秋雨。落落寡欢间,朋友打来电话,说要来送一张话剧票。其万般叮咛,演出团队为北京人艺,剧目是新排的《司马迁》,请务必前往观看,云云。
北京人艺排演了一场关于司马迁的话剧,前阵子媒体上报道过。但人艺能来渭南演出,没有想到。有赖朋友盛情,于是在昨天晚上,在清冷的秋雨中,怀着对太史公的万千崇敬,走进新建不久的渭南艺术中心。
也许是太史公故里的这个特殊的乡情,也许是北京人艺的名气,也许是主要演员的韩城籍贯,也许是对话剧艺术的热爱,也许兼而有之,昨天晚上,近千名观众把渭南艺术中心剧场填得满满当当。
司马迁对中国历史的贡献早有定论。只要是中国人,史记里的一些著名篇章都应该读过。先生抱着残躯,耗尽毕生心血,完成了我国第一部纪传体的伟大史学著作《史记》。国人常常自豪地说,我们中华民族有五千年的文明史。不能设想,没有《史记》,今天的我们,还能不能这么骄傲地向世人述说。
如何在舞台上表现这样一位心地善良、性格刚正、学养深厚的文化人的故事,应该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。北京人艺的艺术家们按照已知的史实,对太史公生命历程中的几个关键结点进行了艺术的再现。
第一幕当然是众所周知的诤谏了。李陵孤军深入匈奴腹地,带领五千精兵,在远离大后方的草原上经过连日的英勇作战,弹尽粮绝陷入绝境。万般无奈之下,做了俘虏。作为最高统帅的汉武帝,在对前线实际情况并不完全了解的情况下,听信个别官员谗言,认为李陵投敌叛国,罪不容赦,决定对李陵家族满门抄斩。满朝文武官员们见皇帝震怒,纷纷见风使舵,对这个不近情理的错误决定一片附和之声。
虽说和李陵并无什么交情,但根据自己的观察和了解,司马迁认为李将军是个正派人。他说,李陵是个非常和气的人,他善待家人、对朋友同事很讲情谊。这样的人投敌,很可能是迫不得已。其内心,未必真的叛国,一旦有机会,他一定会重新回到朝廷一边来。
一番入情入理的话,任何人都应该听得懂,却被失去理性的汉武帝看作是为罪臣辩护。于是乎,一介书生的太史公,不但没有为李陵减轻任何罪责,反倒为自己带来了无以言说的巨大灾难。
话剧再现了朝堂上的这一幕。通过汉武帝和几个官员的对话以及与司马迁的争执,把一个不懂政治、不谙官场生态但又心地无比善良、刚正不阿的司马迁呈现了出来。
从展示的情形看,这台话剧的内容主要来自司马迁自己写的《报任安书》。当年,在遭受腐刑之后,这篇写给朋友任安的信,娓娓道来,不徐不疾,如同家人关住房门坐在炕头上的倾诉,亦似挚友对面相坐的掏心掏肺,对心中愤懑的诉说。通读此文,感觉真是字字血,声声泪。虽说时序已越千年,依然让人不由潸然泪下。
读这篇文章的时候,常常有这样的感觉,太史公的许多话语,让人脊背生出一股凉气。有人说,文字是有温度的。我说,文章浸着血泪,任何时候真情都会在。
《报任安书》字字珠玑,句句含情。司马迁述说了自己受刑之后,之所以苟且偷生于世的最根本原因。他说,人固有一死,或轻于鸿毛,或重于泰山。自己之所以受辱之后不死,是要留下已了然于胸的这部书稿。他觉得,写出《史记》,这大概才是自己这辈子的真正使命。结束生命很简单,但不留下一些值得后人纪念的东西,才是对生命的不负责任。
话剧借助现代意识流手段,用和父亲的对话再现了太史公狱中立下这一宏愿的心灵煎熬过程。
客观地说,在话剧舞台上如何展示人物的思维活动,是一个难题。这台话剧的主创人员们创造性地设计了这样一个环节,巧妙地解决了表现主人公内心活动的问题。虽说阴阳两隔,但通过父子间的对话,我们分享了司马父子对命运的终极思考。一般来说,这种心灵对话,通常情况下,应该来自思想者个人的心灵拷问。情感再深的父子,生活中估计也很少如此谈心。因为死亡,真是个不好正面讨论的话题。哪怕是父子间。导演团队这样一个情节的设计,使话剧艺术在表现人物内心世界活动上有了新的手法。非常巧妙,也值得肯定。
类似巧妙的设计,还有后面《史记》写作过程中和屈原对话的一场戏。两个不同时代的知识分子,性格相似,才情可以一比,且都怀着一颗忧国忧民的心。但命运似乎专门为他们陈设了一条不能再坎坷的路径,让他们的命运都呈现出燃烧自己、毁灭美好的悲剧色彩。
这台话剧省却了《史记》中不计其数的帝王将相,独给屈原一个再现的机会,真是神来之笔。回首五千年中华文明史,不记名利,为心中的理想而苦苦追求了一生的知识分子,屈夫子恐怕要数爱国主义的源头和代表性人物了。
表现这一段时,先是让主人公大雪中痴痴地恭候挚友任安的到来。同时设计了妻女冒雪寒窑送热水的情节。在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,任安千里送来产自屈子故里的竹简,娇妻爱女又是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,不知不觉中,观众被带入了无比温暖而又多少有些心酸的情景当中。
看着漫天的雪花,我们的太史公围上一床破败的棉絮,端坐桌前,脑海里便是活灵活现、栩栩如生、有血有肉的屈子了。两个时代的巨人的隔空对话,把观众引向深邃的时空隧道。听他们对话,我们便不难理解千百年来,中国知识分子那一颗天真的心、赤诚的心。为了心中的理想,为了一个人心向善的澄明的世界,他们把自己的生命,可以看得很轻、很轻。
对历史缺少研究,不晓得汉代是否真的有腐刑之后不得进祖坟一说。我觉得,即使真的有此讲究,作为艺术,话剧里点到为止即可,没必要过分地强调。让太史公三番五次计较于这个稍显有些落俗的问题,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不尽合适。审视太史公的一生,特别是读其作品,我们不难发现,这位书写了中华民族三千年历史的史学先祖和文学大家,其思想的深度已经远远超越了一般人。他的目光穿越千年,笔下人物命运形形色色。对于生死和人生的最后归宿,早已了然于心。这样的一个人,一定不会为百年之后的身躯置于何处而心生苦恼。
舞台上,太史公书写史记的地方,是老家夏阳梁山上一处破窑洞。如果舞美能展现出浑黄的黄土高原场景,让关中特有的风貌出现在梁山著述的一段的剧情里就更好了。还有,剧末刎剑之后,在充满悲壮、崇高的悲剧音乐中,若能展现出今天司马迁祠墓的照片来,也许更能增强该剧的艺术效果。让太史公在英雄般的壮举中升华,应该是这幕话剧诸多情节的最高潮。但创作团队不知为何却设计了霸桥再遇狱吏卖水的情节。这种设计不合情理,于剧情人物无补,实属多余。相反,如果在太史公获狱后,能加上对族人命运的担忧和关爱,让族里后生改姓冯、同这一传说的情节,可能更加生动和充满温情。
不过主创人员的上述设计自有他们的道理,我的一孔之见也不一定对,仅供参考。
作为司马故里的渭南人,我要谢谢北京人艺的全体主创和演职人员。你们把司马迁搬上了舞台,让世人知道了这位伟大史学鼻祖生于陕西,生于渭南,生于韩城。虽然,他属于中国,属于世界。谢谢你们! |